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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余秀華48歲了。近兩年她做了許多新嘗試——
英國藝術家將她的詩歌編排成舞蹈,而她也成為一名舞者到大英圖書館表演;她跟珀萊雅、Prada和帝瓦雷等品牌合作,為它們寫詩、舞蹈、拍攝廣告;近期,她還登上了時尚雜誌,成為《時尚芭莎》年度派對的座上賓,並獲得了他們評選出的「年度女性作家」……
一個比一個大膽,一個比一個更坦露自己殘缺的身體,還有她充斥着熾熱情慾的詩歌,她的殘缺和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蓬勃,越來越被接納、認可了。
如果說這是一場公開場域里有目共睹的「挑釁」——從10年前令她一炮而紅的《穿過大半個中國去睡你》那首詩開始,這場「挑釁」的主題始終是,一個身體殘缺、上了年紀的女性,用詩歌將自己的濃烈情慾明目張胆地拋了出來,會迎來這個世界怎樣的反饋?
很顯然,10年下來,結果還不差。除了,收穫一場真正的愛情,一段真摯的、可以無視她軀體上殘疾的愛情。
在大英圖書館跳舞的余秀華
最近,她又出了一本新詩集,叫《後山開花》,與她的上一本詩集隔了八年,收錄的是她三五年前的詩和故事,她說寫的仍是自己的「小情小愛」——
她寫自己很久沒喝酒,是因為在心上人面前酒後失言說了「我愛你」,而這「已足夠我懺悔後半生」;
她寫自己買了一條性感的黑色裙子,套在身上可以把胸凸出來,但因為穿它的時候想象自己被心上人看見,「甚至扭了一下自己的腰身」而羞愧地將這件性感的新裙子塞進了衣櫃的角落,「再用更多的衣裳掩蓋這個作案現場」;
她寫自己在晚上六點半終於笑了出來,因為心上人給她發信息說明晚一起吃飯。「我想和幾個要好的朋友說說這件事/但是我忍住了/我還想給他多發一條信息/也忍住了……有三天,我們沒聯繫/我想我做的見不得人的事情被他知道了/現在我的清白又回到了這個房間」。
她總能把自己敏感細膩的內心描繪得那麼精鍊。
在一場關於這本新書的分享會上,主持人說余秀華的四本詩集里有太多偉大的愛情了,然後問她:「一個人真的會有如此巨大的情感空間,有如此豐富的情感體驗,會有那麼值得愛的人進入她的詩歌嗎?」
結果被余秀華反問,「難道你沒有嗎?」
在後來與我們的訪談中,余秀華說,「有時你會不停地去愛,還要反思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的東西在同一個人身上存在?」
現在的余秀華比她寫這些詩的時候更加蒼老了,但她依舊想愛,她說愛情在她的生活中依然佔據着很大的比例。就像她自己在詩里寫的,「除了愛,再無其他構建我生命的意義」。
一個女人的情慾,和她想要的愛,她一次次通過自己的命運去提醒世人,去正視它。
曾經那個被母親招來當上門女婿的前夫沒給過她;她一直愛着的那個人也沒給過她;哪怕是兩年前那場過程沸沸揚揚,結局卻潦草荒唐的戀愛中,那個第一次讓她在生理與心理上,真切感受到了滿足與「被愛」的90后蜂農男友,也沒有帶給她真正的愛情。
她將這歸因於自己身體上的殘疾與不夠漂亮的容貌。當然,還有不可規避卻時常被忽略的男人們的錯誤。
但余秀華不服,她總想試一試。「因為我有殘疾的身軀和醜陋的面孔,我要試試人間是否真的有愛情,我本來就是一塊試金石。」
同為詩人的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教授楊慶祥在前述的那場分享活動中對余秀華總結過,「你會永遠在試錯,永遠在尋找你的靈魂伴侶,永遠在喝酒,永遠在搖搖晃晃、昏頭昏腦……對你身邊的每一個男性放射出你蓬勃的愛的光芒。」
很多年中,余秀華都被困於這種愛而不得。而她應對的方法就是喝酒、寫詩。用酒精麻痹自己,用詩歌表達情慾。當然她說現在自己與愛的人都年紀大了,「可能性功能就不行了,只能談談而已。」
她對性的談論總是直白的,某種程度上,這樣將性與愛擺上檯面,且大聲談論,是不符合大眾對於一個離了婚的殘疾農婦在道德上的規訓與認知的。余秀華對此也清楚得很,但她又覺得,「他們隱晦地說和我直白地說別人都聽得懂,隱晦有屁的用。」所以她又在新的詩集里寫——
余秀華新詩集《後山開花》
「一個人不能在這樣的暮色里無所事事。
你要去城裡的商場買裙子、指甲油、口紅
你買避孕套,就站到了時代的外面
而這個村莊已經把嘴伸進了它的浪潮里
……
孔子弟子成群
他不敢提到孤獨兩個字。直到此刻,它依舊
是一件丟人的事情
而這些村婦,她們頭頂孤獨而不自知
……」
余秀華這種無所避諱的「真」,有人覺得珍貴,有人覺得「污穢」。但這就是詩人的行為準則,「真實是做人的最低成本。」
曾有人評價余秀華就像一個200瓦的大燈泡,「她是那麼的明亮熾烈,把一切都照得無所遁形。」再精準不過。
她才不在乎別人怎麼說她,有不愛聽的,罵回去就是了。余秀華很會罵人,因為她也沒有別的辦法,那幾乎就是她的整個防禦體系——發現別人說她不好時罵,遭遇絕境時罵,自愧不如時也罵,她說那樣可以緩解尷尬。
在兩年前的一篇報道中,曾寫到余秀華對愛情的疑惑,「你說世界上就是兩種人,一個男的,一個女的,為什麼愛情這麼困難呢。這不上帝搞一個陷阱嗎,讓你永遠搞不到嗎。破上帝。」
而現在,余秀華對愛情的態度似乎有了些許變化,「我到現在也可以談愛,以後還可能不要臉地追求所謂的男女關係,那也是因為人生太過寂寞的一種遊戲而已。」但緊接着她又補了一句,「這句話可以不要在意,不要聽。」
曾經有人在余秀華公眾號的文章下留言說,「你只要不碰愛情那玩意兒了,你的日子就正常了,情緒也正常了。」
余秀華回,「不可能。姑奶奶的愛太多了,得給出去。」
詩人的愛情試驗仍在繼續也仍未成功,她發現自己的愛給出去后,甚至「連個像樣的、優雅的拒絕都找不到。」所以這幾年她也在不停地反省自己,以及自己和這個社會的連接,最後卻只能得出一個無奈的、類似於自我解嘲的結論,「你們都配不上我」。
新書出版后,余秀華被安排了一系列密集的採訪與分享活動。這些工作令她疲累。在一次分享活動中她曾明確地說過,「我出來要面對大家,我需要有經濟的保證,這是我願意出來,願意做這些活動的很世俗的一面。」若非如此,她更樂於躺在家裡刷短視頻。
況且,記者們哪會有那麼多新問題。「因為我的生命里也沒有很多新鮮事兒。」她說如果自己是記者根本就不會採訪余秀華,「我對她什麼都知道,我還問她個毛。」
在潮生和她的對話前一天,余秀華剛剛拔掉了一顆壞掉的下牙,這讓她本就語音不清的回答變得更加難以辨識。她肯定也注意到了這一點,所以開口時更用力地控制自己的唇形以吐出更清晰的發音。
以下為余秀華自述,經潮生TIDE整理后發佈——
蹉跎時光
昨天晚上藥吃多了,吃了安眠藥、頭孢,還有甲硝銼,有個葯還多吃了一粒,腦袋暈乎乎的。我睡眠是從小到大都不行,可能與我這個腦神經有關係,所以我每天就兩樣,要不吃藥,要不就是喝酒,吃藥的時候就不喝酒,喝酒的時候就不吃藥。
但現在年紀大了有三高,就不敢像之前那樣猛喝。年初那會兒高血壓太高了,醫生說你再喝就把血管喝爆炸了,我就停了幾天沒喝了。
在家裡的話基本上天天喝酒,好像一回家就陷入到非要喝的氛圍之內,我爸會自動給我倒酒,形成習慣了,只要我回去了酒必須倒。倒好了放在那兒,你不喝又忍不住。我現在就怕我喝酒喝多了中風,別的好像都可以解。
4月的時候,我跟英國藝術家Farooq合作的詩歌舞台作品《萬噸月色》在紐卡斯爾和倫敦進行了三周的排練,隨後受邀在大英圖書館進行了現場分享和詩歌朗誦。
那是我第一次跳舞,也沒有特別的感覺。之前也想過跳舞,但是還是覺得動作不和諧,不知道怎麼去做。我到現在都是很多動作不做,也不是你想做就能做好的事情,也只能順其自然,沒有別的辦法。
我這個人很懶,從來不願意主動去接觸新的事物,新的東西,我對待世界從來沒有過分的好奇心,都是在他們的推動下才一點一點去接觸這個東西。
當時反正我在家裡也很無聊,我的經紀人胡濤跟Farooq溝通了很久,(去年)6月份Farooq他們夫妻兩個到我家去看了我一下,他們覺得有這種可能性,對我進行非常初步的肢體的培訓,結果發現我學得很快,我們就把這個事情定下來。
沒有什麼猶豫,做不了就不做了嘛,又不是一件特別重要特別要命的事情。我想我如果是跳不了,他們自然就不會找我了,跳得了就先跳唄。無知者無畏,也不是啥事。我當時很閑,就天天躺在床上刷抖音。
我這兩年就是蹉跎時光,天天被短視頻圍攻,包圍。也變得很懶,很多約稿已經好多年了我都沒有寫,原來是是很勤奮的一個人很主動地寫,現在有點懶,有點厭倦。
余秀華
「不要臉就節省很多內耗」
(我跳舞)誰不意外,每個人都會覺得很意外,包括我自己。外界評論的可多了,還是說我不應該跳舞,就是他們覺得我的長處是寫詩歌,本來身體就是這個樣子,跳舞好像覺得很不可思議,他們覺得我的舞蹈沒有美的,我也是這樣想的,但是我們那個舞蹈老師他才不管這些,他覺得好就好,就那麼跳。
那時候他們說拍內衣(廣告),我覺得挺好啊,內衣不就是女性最高級的美嗎?而且我對自己是很自信的,所以就拍了嘛,這是很自然的一個過程。
無論跳舞、詩朗誦還是拍廣告,我展示的都是短板,這叫把好的藏起來,把不好的展示出來,我覺得這樣挺好的,符合我的性格。我從小喜歡搞惡作劇,那種性格就一直在。
別人藏拙是他們有更多的優點,我是基本上沒有什麼優點,所以暴露什麼就是什麼,也無所謂了。我就是這個樣子,也包裝不起來啊,無論你怎麼包裝還是這個樣子。
我從來沒覺得我所做的事超過了人們的什麼底線的認知,都沒有啊,我覺得都是合情合理的我才去做。
有的藝術家說給我拍一組寫真,但是我都沒有答應過,寫真我覺得沒有必要,拍寫真要身材好的好吧。我是個詩人,拍個寫真算咋回事呢?如果我是個攝影我拍寫真,我絕對不會拍一個女的,我要拍一個老的,男的,那衝擊力才大呢,拍個女的有什麼好看的,是吧?
我覺得那些評論我說我壞的人好像一般的都沒有我好,我沒有必要為了比我更低的人去內耗,他們不配。
我不在這方面內耗,他說你是污濁的不堪的,我認,我就是這麼個人。心裡接受自己的不堪甚至混濁的一面,你的內耗就會減少。
內耗不是去跟別人說明自己有多優秀,而是他們說的我都認,他們說我是流氓,我就是流氓,他們說我自私,我就很自私啊,這就是不爭的事實。因為每個人都是既有好的一面也有不好的一面,我們總是想支持自己好的,不想成自己不好的人,就會造成很多的內耗,其實內耗都是自找的,又不是別人給的。我現在就是馮唐說的那句話,不要臉,不要臉就節省很多內耗。
不要把美好的世界讓位給壞人
很多人第一是認識不到自己丑陋的一面,第二是認識了害怕接受。我想首先就是接受自己丑陋的一面,這樣就會減少非常多的內耗,別人說你壞你就壞,別人說你丑你就丑,那你對別人沒有影響,反正無所謂。
我也是近些年能接受這些,我們從小都是願意接受美好的事物,誰願意接受自己丑陋的一面。但現在差不多接受了,不知不覺間,很多事情就無所謂了。舒服很多坦然很多,不擰巴了。
有很多人因為被網暴而抑鬱,問我該怎麼面對這些壞人。我沒有什麼好的建議,但是我可以分享我還沒有出名時候自己的經歷。
那時候是電台交流,我有一次在電台上交了一個好朋友,我和我們同村的一個女孩子去見一個網友,還不是我一個人,當時村裡就覺得我們兩個女孩子怎麼這麼放蕩,還去見網友。也有很多男人來騷擾我。我就一個方法,拿起武器。當這些無聊的男人來的時候來我勁兒更大。
余秀華
關於抑鬱症,我想,我這麼多年在網上經歷的網暴持續到現在,要說死我應該死幾百回,但是,不要把美好的世界讓位給壞人。首先要做自己,自己是可以強大的,是可以對抗的,千萬不要把自己放在弱者的一面,你的心裡不要覺得我是弱小的,我是不可以被欺負的,你要想自己在被欺負的情況下,怎麼才能真正勇敢起來,弱者更容易被欺負。所以首先不要覺得自己楚楚可憐,把這種情緒全部去掉,他們怎麼對你,直接寫帖子髮網上,一個一個點名批評。
當然我之所以能夠對抗這些,是因為我有足夠的時間來悲傷、來麻醉自己,才能慢慢走出來。
我前幾年閑得無聊的時候又在微博上幹掉一大票,你有時候還可以想想怎麼使用反間計,這些都可以用得上。要有堅強的一面,還要使用一點技巧,不要給他們反擊的機會,各個擊破。
你們都配不上我
之前那件事(指兩年前的那場戀愛)過去的也很慢,但是過去我就不會再回頭了。
那也不叫愛,那不過是寂寞空虛找個人陪陪我而已,那離愛應該很遠,你至今回看那些視頻,都是那種帶着表演性質的在快速推進,所以後來我想這真的是一個插曲。我想儘快地把這段插曲抹去,我不認可它,不管它曾經看起來還有好的一點,但是我不認可。
我根本就沒有想和他有結果。當時也不是我想公布,是別人先公布出來,我也是措手不及。我就覺得別人都這麼大的勇氣能夠接受我這麼一個身體,我就覺得自己也不能像要保護自己要藏起來嘛,覺得就挺感動。
我就沒想過裡面包含着很多問題,他不尊重人。他永遠按照他自以為是的行為方式來處理很多事情,這是後來才會感受到的這些事情,所以這也是在我們生活中的一個經驗,不要和這種人交往,以後會很麻煩很麻煩。
我以後也許還會談一段開始就知道沒有結果的戀情,因為我不知道以後會遇到誰。但是可能沒有以前那麼不顧一切的去做那些事。比如那種把一切都公之於眾的展現,以後我會盡量避免,沒有必要嘛。
我到現在也可以談愛以後還可能不要臉地追求所謂的男女關係,那也是因為人生太過寂寞的一種遊戲而已——這句話可以不要在意,不要聽。
當然,到我這個年紀,我愛的人都年紀大了,可能性功能就不行了,只能談談而已。
我最近在讀沃爾科特的詩,他寫的那首長詩,我在朋友圈曬過很多次。他和很多男性詩人是我特別喜歡的,因為所寫不僅限於愛情,而且他們寫的愛情就是生活里很具體的、很深刻的,比如說他寫那個將軍和他的夫人,他的白頭髮在風裡飄動,和他在窗口看着她的時候,我覺得那是最動人的,最動人的愛情不是我們年少的時候獲得,而是年老的時候還有的,至少我認為這是最美好的,別的苦痛我也能夠體會。
我還是會去試,因為我有殘疾的身軀和醜陋的面孔,我要試試人間是否真的有愛情,我本來就是一塊試金石,但是我現在發現中國的男士是庸俗不堪的,連個像樣的優雅的拒絕都找不到,所以這幾年我也在不停地反省我自己,以及我和這個社會的連接,最後我發現——「你們都配不上我」。
(部分內容來源於5月15日余秀華的新詩集《後山開花》北京分享會)
撰文:巴芮
編輯:薇薇子
視頻:閆鵬、宋文康、於金龍、姜佳慧、劉得龍
圖片:受訪者供圖
設計:曲枚
版式:J
本文來自微信公眾號「潮生TIDE」(ID:chaoshengTIDE),作者:巴芮、薇薇子,36氪經授權發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