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丨彭孝秋
教授、投資人,同時也是創業者。過去八年間,數重角色在陳冠華身上疊加。
見到陳冠華是在深圳某高校研究生院。戴黑框眼鏡、穿藍色衝鋒衣的陳冠華在校園書吧演講,台下學生滿座,迅速且規整地記下提及的原理和公式。——即便這可能並不是,或並不完全是這場講座的初衷。
推論來自陳冠華的複雜身份:1986年,陳冠華從復旦大學物理系畢業,通過中美聯合培養物理類研究生計劃(CUSPEA,李政道項目),以並列第一名的成績前往加州理工學院,1992年獲得物理學博士學位;香港回歸前一年,陳冠華加入港大化學系,正式開啟教職生涯。
新的故事線自2016年延展。彼時陳冠華和港科大教授李澤湘、紅杉中國沈南鵬一拍即合,聯合各方力量,成立「香港X科技創業平台」,旗下設香港X科技基金。自此,陳冠華以投資人身份,考察並出手多個硬科技早期項目。
最近三年,陳冠華新的重心,是香港量子人工智能實驗室。2019年起,香港政府出資百億港元,成立Inno HK創新香港研發平台,意在發展香港科研及推動成果轉化,香港量子人工智能實驗室是旗下研發主力之一。三年時間過去,陳冠華與學生陳曙光共同創立的實驗室孵化項目「MattVerse」,已經來到商業化前夜。
香港X科技創業平台聯合發起人、香港量子人工智能實驗室中心主任陳冠華
講座結束后,我們和陳冠華聊了聊,關於待了近28年的香港,關於他的投資決策,當然還有新創業項目的實戰心得。
對於香港,陳冠華始終熱切。香港X科技創業平台成立前,他已經看到在港年輕人的迷茫,「(當時)很多理工科碩博畢業生沒有很好的行業相關就業機會,很多人選擇去賣保險。」八年後,香港應屆畢業生從事本專業科研,平均起薪已經接近原先的三倍。這種新變化,離不開香港本地科創生態的崛起。
作為投資人,他顯得更加謹慎。更高的技術含量、更硬核的創業項目,以及必然面臨的市場考驗,讓陳冠華更多考慮團隊學術背景和產業經驗的結合。畢竟,「科學家和企業家的思維方式是不同的」。
關於正在推進的創業項目,他同樣還在摸索。面對行業多年夢想,陳冠華正嘗試在實踐中完成對研發順序的糾偏,「應該從產業調查出發,找到痛點,再來找技術的解決方案」。
以多重身份在場,陳冠華既置身事內,又保留局外人的清醒。對於硬科技創投不同環節的參與者,這或許都是值得一讀的經驗。
以下為對話(經編輯):
為什麼是香港
36氪:能感受到您和李澤湘教授尤其注重香港這片土壤的科創成果轉化,原因是什麼?為什麼是香港?
陳冠華:和李澤湘、沈南鵬以及22位香港超級教授成立香港X科技創業平台,主要是因為香港當時的經濟太單一,年輕人沒出路。
36氪:為什麼感覺年輕人沒出路?具體是什麼樣的情況或背景?
陳冠華:你看當時年輕人出來,起薪低且選擇少,很多人畢業后選擇去賣保險。
那會本科畢業生的薪水大概1萬港元出頭,就算做到博士、博士后畢業,也不到2萬港幣。很慘淡。
當然也有起薪高的金融界,比如投行,但機會太少了。實際上我們培養的理工科人才,是非常多的。
所以已經出現大問題了,我們覺得要做點事情。
36氪:於是用商業的方式,成立了HKX基金?
陳冠華:我們一開始想做的完全是從公益出發。但是一起探討后,尤其結合李澤湘教授推動大疆創辦的經驗,他說一定要有市場的因素。
如果完全公益性質,持久性是有問題的,一定要有市場的原始推動力。所以我們後來成立了HKX基金,完全是私人的,沒向政府要錢,投資人自己出資,完全按市場的規律來做。
另一方面,我們判斷這是能做成的。
當時香港的大學已經培養了不少人才,成果也已經積累了20年。現在大家都說香港幾個大學不錯,世界上有了一些聲望。但是七八年前大家沒有意識到。只有我們大學教授覺得自己做得還可以,學生培養出來也不錯,大疆就是一個先例,肯定有機會。
36氪:純公益實踐和用市場化力量推動,兩個選擇擺在面前時,你們是否糾結過?當時是什麼樣的過程?
陳冠華:的確有人覺得摻入了市場就不願意參與了,因為很多最初想參與的一些教授,希望是純公益性質的。
現在我們是一個複合的模式,平台包括Foundation X、研究院和VC三塊。Foundation X主辦各種活動,研究院免費給初創團隊提供場地,教授作為創業導師提供指導,我們花時間管理,以上都是公益的。VC面向從種子輪到A輪。
36氪:當時三位創始人在兩種選擇上有過討論甚至分歧嗎?是一個怎樣的過程?
陳冠華:我是同意李教授思路的,我們三個人是完全一致的,最終成立也是我們三個人主導。第一次見沈南鵬時,他就覺得這是十分好的事情,雖然他還是會有點疑惑,對在香港究竟能不能做成這件事沒有100%的信心;第二次再見面時,他已經做了不少調研,所以信心就更足了,於是我們就馬上開始推進。
36氪:現在七年過去,回過頭看,您如何評價香港現在的整體創科氛圍,以及對理工科人才的利用程度?
陳冠華:從工資來看,七年前,港大畢業生平均薪資大概是一萬左右;現在我們做調研,平均薪資已超過三萬。
36氪:直接接近之前的三倍,怎麼理解這種增長的原因?
陳冠華:其中一個很大原因是創科起來了。
一方面,初創企業有了巨大的需求,反而現在是招人很難。另一方面,政府也相應有計劃支持,像現在博士后工資大大提高,在世界排名前100大學畢業的博士生在香港找研發工作,工資從原來兩萬不到,提高到現在的四萬五。
當然,用人工資提高,對於初創企業或者對於教授、實驗室,都意味着需要更多資源來支持。但這都是好事情,只有這樣才能把人才留住,把人才吸引過來。人才往美國跑,也是待遇和環境主導的。
現在的對比很明顯,我們理工科十分缺人才。技術過硬的人才,是到處都在搶的。
36氪:您當時從復旦畢業後去了美國,為什麼後來選擇回到香港?
陳冠華:我在美國差不多十年,要學的東西也基本掌握了。正好那時候,也就是上世紀90年代,香港在大學教育上有重大轉變,包括港科大成立,港大、港中文在科大的壓力下要加強做研究,城大、浸會從專科變成大學,都需要大量人才。當時大量招人,所以有機會我就過來了。
其實我認為香港回歸後有兩件大事情,一是從亞洲的金融中心變成國際金融中心,另一個就是香港的大學,以前在世界上存在感不高、到現在有5所大學在世界排名前100,這兩點都為香港的進一步發展打下堅實基礎。
36氪:香港經歷過的很多情形,內地現今似乎也需要面對,比如年輕人的學歷和薪資水平的問題。從您的角度看,是否有一些建議,或者可以參考借鑒的經驗?
陳冠華:我的想法是一定要產業升級,創造足夠的利潤。
內卷之下的大規模但低利潤,實際是應該避免的惡性競爭。要不然大家都活得很難,沒有足夠的利潤,給不起員工足夠的福利薪資,又容易造成人才的流失。
兩種思維,一件難事
36氪:回到您現在正在做的事情,其中很大一部分是孵化、培養科學家團隊去創業,完成商業化,這其實是很困難的。
陳冠華:相當困難,特別是教授創業。所以其實很多智能終端企業像大疆,不是靠教授,是靠年輕人,李澤湘教授孵化了很多大學生創業的項目。
但是像新能源、芯片這些科技含量特別高的項目,其實還是需要科研人員。所以我們有一個X-club計劃,專門為這些教授、博士等服務。
36氪:這些困難具體會是什麼?
陳冠華:主要是教授在學校,離市場遠。他們是拿着技術去找應用,這個思維就有問題。科學家和企業家的思維方式是不同的。
其實最好是科學家做首席科學家,產業里的人來做CEO,科學家或教授要理解這一點。
36氪:目前投過的團隊有這樣的實踐嗎?由產業人士做CEO,科學家專門做CTO。
陳冠華:我們常常在投資的時候就說清楚,有這樣的團隊重點考慮投,沒有就需要配置。
36氪:所以這已經成為一個投資與否的條件。
陳冠華:對我們來說是的。
36氪:同時我們也會看到一些科學家創業失敗或者沒那麼成功的案例,站在您的角度,會看到什麼樣的原因?
陳冠華:創業本身就是一件很難的事情,如果在做教授的同時,又怕別人參與。首先在時間上是配合不過來的,並且又要完成企業家角色的轉型。
36氪:當然也確實有轉型成功的。
陳冠華:是的,其實香港中文大學在這方面做得比較好,比如商湯、思謀。
再比如,一些原先從產業界出來的科學家,在香港做教授,產業鏈也更加豐富、完整,相對外面的團隊有了競爭優勢。
36氪:等於有兩股很重要的力量,一個是教授、科學家創業,另一個是年輕學生的創業團隊,咱們對後者的接觸了解多嗎?年輕人出來創業,相應又會遇到一些什麼樣的問題?
陳冠華:在我們(HKX基金)看的領域,大部分還是以學生為主。我們現在投出的獨角獸和准獨角獸說實話還是年輕人創業為主。
教授創業有一個特別的優勢,就是豐富的資源,尤其成功的教授在產業內也有人脈,這樣教授其實也可以起一個很大的作用。年輕人就是一張白紙,沒有資源。當然,也沒有思想包袱的限制。
所以孵化體系很重要,可以幫他們搭建資源、供應鏈等等,像李教授的體系,現在已經有了中試的場地。
內部孵化還有一個很好的地方,就是大家可以互相學習。這是很重要的,甚至重要性大於具體課題、指令方向。
36氪:我們接觸過一些孵化體系內的團隊,可能在某個方向做了一段時間,但某天轉變思路,做新的產品,嘗試新的方向。
陳冠華:在體系里有很好的一點,就像讀一個PhD,給你很長的的時間去進修,用一年、兩年的時間去試錯。 一開始不一定能找准方向,做了一段時間去市場一看不對,就改方向改路徑,甚至改產品。
給聰明人幾年功夫,可能就做對了;給一個寬鬆的、讓人試錯的環境,再給一些資源。老師不可能每天給學生教技術,路都是自己選的,然後讓他們處在能試錯的環境中。
當然,一定要考慮清楚真正的需求是什麼。
36氪:做前沿科技投資的時候,我們會看重被投團隊的什麼特質?
陳冠華:做硬科技,最好是在不錯的學校里訓練過,尤其是做To B。
ToB和ToC的創業還是有一些差異,ToC可能更多是各種技術的組合、是應用,可能不涉及到發展底層技術。所以年輕人、大學畢業生就可以了。
但ToB方向創業,常常是在底層技術、基礎上有突破,所以更需要深入的學術訓練和產業歷練。同時,To B的創業歷程一般很長,也意味着對創業者耐力的考驗。
36氪:無論是To B或To C,都要面向市場、面臨商業模式的選擇。在您現在着重投入的新能源領域,被投項目可能會遇到什麼問題?是否有一些經驗或思考?
陳冠華:目前我們新能源投資的系統還在探索,沒有完全成熟,每一個case也不太相同。
我們早期可以提供資金、對接這些外部資源,但具體到技術的商業落地,因為行業發展太快,還不能說有豐富的經驗。
現在的被投項目,有的需要落地,有的技術還要進一步打磨。可能最開始認為應該以技術驅動為主,最後發覺要以拿單為主,否則會被淘汰,這時候技術反而會放在後面。
這是非常複雜的過程。
當學者躬身入局
36氪:通過香港量子人工智能實驗室,您想做一件什麼樣的事情?代表項目MattVerse目前進展如何?
陳冠華:這其實是我們行業的一個夢想,也就是從量子計算出發,在電腦上尋找新的材料,設計新的器件,這是我們的一直以來的信念。既然所有的東西都在量子物理方程里了,把它解出來,不就解決問題、找到新材料了嗎?這是行業幾十年來的夢想。
我一直認為這是有可能實現的,尤其對於新材料,但一定要解決一些問題,包括求解速度和精度。目前速度問題已經解決了,剩下的就是精度問題。我們也已經有了解決方案。
現在MatteVerse的BDA基本上已經完成,也拿到了訂單。和潛在客戶接觸時大家非常感興趣。行業也期待有新的技術、更好的方案,幫助儘快找到更好的材料。
36氪:在現有的行業競爭中,香港量子人工智能實驗室的優勢在哪裡?
陳冠華:我覺得我們更貼近產業。
我一直做投資,所以更知道做start up,一定要解決產業的痛點。所以我們面向的所有問題都是產業界提出的問題。
其他一些團隊,可能做了幾十年了,還是一個小公司,沒做大。原因是他們是從學校、從技術出發,去找適用場景。但其實順序錯了,應該反過來,從產業調查出發,找到痛點,再來找技術的解決方案。
投射到技術上,比如像剛才提到我們對精度更重視,我和我的導師在這個領域工作幾十年,幾十年來就知道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在認知上是有優勢的。
36氪:為什麼要在新的Inno HK體系下去做這件事?
陳:基金之前在新能源領域投資做得不錯,但孵化的項目更多集中在智能終端,還沒有一套成系統的體系去孵化新能源項目,現在香港量子實驗室在做這件事情。我們希望在香港量子人工智能實驗室,更細分、精準地孵化。
36氪:聽下來,香港的環境對教授創業比較友好 ?
陳冠華:是蠻寬鬆的,非常寬鬆。
HKX基金也有一些推動作用。我們做HKX基金前,即便大家已經察覺到一些問題,比如年輕人薪資、香港經濟單一,但是很少人做科創,因為覺得成功概率不大。
36氪:有一些有意思的觀點,比如升學深造反而可能會影響學生的創業興趣或創新想法。您作為教育工作者,同時也參與青年科創,您如何考量教育體系和科創環境的平衡?
陳冠華:我覺得是有一定道理的。學術訓練和創業確實是兩個思維體系。可能深造四五年下來,腦子已經不適合創業了,沒有了很多創意。但是一些特別硬核、尖端的領域,又確實需要這種學術訓練。
所以我們教授們現在也在討論,對有些希望走創業這條路的學生,訓練的過程是不是要不同?比如訓練的過程沒有必要拉得很長,當然學術訓練的體系肯定要有。確實傳統的研究生、博士生教育體系和創業有所不同。
當然我們也有畢業的博士生最後創業成功了,比如正浩。他們一般博士畢業后在產業界做,去浸泡、體驗,知道產業有什麼,再把技術和產業結合起來,我們也願意投他。所以我們會更喜歡這樣一些背景的。
36氪:這幾年我們會觀察到一些現象,包括創業門檻提高、創業的方向和機會減少。我們似乎已經走過了一個黃金時代,迷茫的人開始變多。新的一年,對體系內外的創業者,是否有一些建議或判斷可以分享?
陳冠華:我覺得方向和結局是擁抱硬科技,包括新的產品、新的工作。如果我是正確的話,這應該是一次新的革命,中國在其中有巨大的機會。
我們其實可以看到,現在在新能源領域的一些發明製造,以及李教授體系內孵化的一些智能終端產品,中國一旦做出來,歐美也沒有機會。這些產品出現的同時也能帶動底層技術的更新。
我現在看好幾個領域,包括AI、機械人和新能源。這三個領域相輔相成,互相促進支持,有非常大的市場前景與增長空間。我們應該好好把握第三次能源革命的時代機遇,尊重市場,推動技術革新,才有機會在中美競賽中實現趕超。